北藝大新生 吳緯婷

  10年前的夏天從倫敦大學碩士畢業,10年後的今天我做了件實驗,試著摔摔鐵飯碗(辭掉文化局公職),聽飯碗掉落的聲響測試其質地,是否真摔不壞,然後上妖山讀人生第二個碩士班。
 
  我媽(不用想也知道)一定是不贊成的,因此這事不能事先報備。做了、決了、結了之後,在家庭餐桌上,深呼吸一口氣,才若無其事地報告。驚愕之餘,她反射性丟出兩個關鍵問題:
 
  「妳都有一個碩士了,為什麼還要再讀一個?」以及「都拿到英國碩士了,幹嘛還拿台灣的?」
 
  這兩個直球一針見血,原汁原味,選詞及方向充滿了偏頗的在地性及判斷,犀利與趣味兼顧,但的確有其微妙複雜之處,連英倫藝術碩士都無法妥善回答。「是啊我究竟要做什麼呢,讀什麼文學跨域創作所,明日的飯菜在哪裡……」只能默默低頭扒飯,提前展示謙遜受教的學生貌。
   
  出社會幾年間,好歹學會了,有時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。
 
  八月辭職,九月開學。搬家這天是早秋,仍然豔陽燥熱,又有大風。於天母用完中餐,一行人緩步停車處,準備扛家當上山。三歲多的姪女箏箏突然釘住,指著前方提起嗓子,開始尖聲細細地叫。
 
  我和兄嫂一同往前看,是一棟住商大樓,一樓是凱基證券,旁邊車道有柵欄通向住戶停車場。箏箏指著柵欄,抽抽噎噎叫。還不太會說話的她,尖叫是她最主要的詞彙,「啊!」可以是被子、玩具、巧克力,可以是要,也可以是不要,而他人則憑臆測和運氣與她溝通。
 
  嫂子蹲下來跟她解釋那是他人住宅,不可以進去。十分鐘過去,說明或誘惑(買養樂多)都無效,只能硬抱她走了。她放聲大哭,臉紅皺成一團,腳賣力地踢爸爸,成為整路的焦點。風這樣迎面刮著,陽光這樣曬著,路人的眼神這樣沿路射著,果然是刑官金秋,所有事物都來得毫不客氣。無奈放下來了,箏箏跪爬著,哭叫得撕心裂肺,只得牽她回去。重新回到凱基證券前方,這回聽懂了,她說,在柵欄裡面的停車場,有恐龍。
 
  「停車場內,有恐龍,要進去看。」原來這是她啊啊的正確翻譯。手一直指向前方,搭配叫喊,堅信不移。四個人陪著她,讓原本的趕路行程荒廢,在女孩(極具肺活量)的哭號聲中,與三歲箏箏的幻想停車場恐龍對抗。凱基證券厚重的玻璃門,終於也被哭得鬆動了,戴著口罩的保全推開門,看了膠著的家庭一眼,又沉默地退回冷氣房中,像一隻路過的草食性恐龍。我們看哭得楚楚可憐的她,等她情願,等她樂意,任由時間荒蕪。
 
  電視劇《冰雪暴》Lorne Malvo曾經說:Because some roads you shouldn’t go down. Because maps used to say, “There be dragons here.“ Now they don’t. But that don’t mean the dragons aren’t there. 古老的地圖有龍,現在沒畫,不代表龍不在。我極愛面無表情的冷血殺手Lorne,面癱詭異帥氣王,骨子裡就是冰,說起狠話讓人寒意滿點。在熱到快升天的下午,我等著停車場的恐龍,想起古老褐黃羊皮地圖上、惡龍的血盆大口。
 
  黃昏時分,終於上妖山,點我的第一杯爐鍋咖啡。小山上,便有了盆地景色,也離天比較近。整片的天空為我攤開,我盯著窗外亮藍色的天空發呆。大風中,疏朗疏朗的,有淡雲一筆筆。天這麼寬闊呢,人們擠在地表上為了一小方地盤奮力爭鬥,卻忘了有這麼大一片領域,值得開拓。
 
  再念一個文學碩士,做什麼呢?不為什麼,我單純喜歡,無所謂的事情。我羨慕箏箏,真心相信不存在的事情,是那樣篤定,直到她周遭的環境和人群,都為之震動、為之改變了步伐。
 
  再問我一次同樣的問題,或許可以如此回答:
  我會讓恐龍,從各種幽暗處走出來,破除現實與幻想的邊界,讓秩序的地基鬆動,讓慣常的大地產生裂口,直到宇宙也不得不,為我們共有的想像而產生逆轉。
 
刊於幼獅文藝 10月號/2020第802期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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